民國七年農歷七月十三日(1918年8月19日),大勢至菩薩圣誕日這天,名噪一時的文藝大師李叔同先生“突然”于虎跑寺剃度出家,成為弘一法師。
整個文藝界一時嘩然。
李叔同是誰?
他是那個時代難得一遇的天才——無論在國學詩畫、金石書法,還是西洋音樂、美術、話劇等領域,都擁有了一般人無法企及的造詣。
所以,這樣的頂尖人物“出家”,這件事,足以登上熱搜頭條。
說來也巧,就在弘一大師出家前不久,這年春天,在佛教界也突然響起一個名字——“印光法師”。原來,有位叫徐蔚如的居士因“無意”中讀到了一位默默無聞的常慚僧人對學佛人的信函開示,獨具慧眼視為珍寶,遂竭力搜集,得若干篇,集為《印光法師信稿》刻印流通。而這,也一下子在佛教界產生了熱烈反響。
有些相遇,是因緣注定,水到渠成的。
第二年秋天,正當徐蔚如居士等人忙著將后續收集到的印光大師書信刻印為《印光法師文鈔續編》,將之前所刻稱為《印光法師文鈔初編》,兩編合刊流通,在征求名人題詞的過程中,精于書法又剛出家的弘一大師,就自然成為其中一位受請者。
于是,就以《文鈔》為殊勝法緣,新出家的弘一大師與剛聞名于教內的印光大師結緣了。
民國九年三月,弘一大師為《文鈔》題詞贊曰:
“是阿伽陀,以療群疚。契理契機,十方宏覆。普愿見聞,歡喜信受。聯華萼于西池,等無量之光壽?!薄袄先酥?,如日月歷天,普燭群品?!?/strong>
在題詞中,弘一大師對印光大師表達了崇仰、敬順之意。自此,他開始向這位凈土宗導師請教,把印光大師作為學習效法的對象。
頻頻請教修行事宜
眾所周知,弘一大師是以精研南山律宗著稱,以身作則行頭陀行,亦以弘揚律宗為己任,也被后世視為律宗高僧。
但事實上,據弘一大師講,自己“以華嚴為境,以四分律為行,以凈土為果”,臨終瑞相亦表明確是往生西方。
大師一生雖廣涉經律教,但也始終重視念佛。曾于1920年農歷七月十三日閉關念佛。入關前,寫信向印光大師請教。
從《文鈔?復弘一大師書》中,我們可以看到印光大師的開示:
“接手書,知發大菩提心,誓證念佛三昧??唐谘陉P,以祈遂此大愿。光閱之不勝歡喜。所謂最后訓言,光何敢當。然可不盡我之愚誠以奉之乎。雖固知座下用此種絡索不著,而朋友往還,貧富各盡其分,則智愚何獨不然。但盡愚誠即已,不計人之用得著與否耳。竊謂座下此心,實屬不可思議。然于關中用功,當以專精不二為主。心果得一,自有不可思議感通。于未一之前,切不可以躁妄心先求感通。一心之后,定有感通,感通則心更精一。所謂明鏡當臺,遇形斯映,紜紜自彼,與我何涉。心未一而切求感通,即此求感通之心,便是修道第一大障。況以躁妄格外企望,或致起諸魔事,破壞凈心。大勢至謂都攝六根,凈念相繼,得三摩地,斯為第一。敢為座下陳之?!?/span>
印光大師在隨喜弘一大師發勇猛心的同時,也坦誠勸誡弘一大師切勿以躁妄心求感通,還是要在專一其心、“都攝六根,凈念相繼”上下功夫,功夫到家,則自然感通。
印光大師寫給弘一法師的信
而弘一大師在閉關前還請馬一浮居士為自己的閉關房題寫了“旭光室”的匾額。其中又有何深意?
據馬一浮居士發表在《佛光月報》上的《題旭光室》云:“弘一上座,專心凈業。遠秉蕅益(智旭)大師,近承印光長老以為師范。”
原來弘一大師關房之名體現的,乃是“榜樣的力量”。
在這一時期,弘一大師多次向印光大師寫信請教,涉及到的問題有“刺血寫經的方法和注意事項”、“因寫經過多而受病該如何”等各方面。
印光大師回復,總不過以“一心念佛”相勸:
“刺血寫經一事,且作緩圖,當先以一心念佛為要??盅纳袼?,反為障礙矣。身安而后道隆。在凡夫地,不得以法身大士之苦行,是則是效。但得一心,法法圓備矣。”
“書中所言用心過度之境況,光早已料及于此,故有止寫一本之說。以汝太過細,每有不須認真,猶不肯不認真處,故致受傷也。觀汝色力,似宜息心專一念佛,其他教典與現時所傳布之書,一概勿看,免致分心,有損無益。應時之人,須知時事。爾我不能應事,且身居局外,固當置之不問,一心念佛,以期自他同得實益,為唯一無二之章程也?!?/span>
關于“抄經體”這件事
世人皆知,弘一大師出家前后皆以書法著稱。其于1932年為先父進士公百三十年冥壽而書的《佛說阿彌陀經》水墨紙本,工整端嚴,一氣貫通,為其生平得意之筆,亦被后人稱為“佛體”。
世人卻未必盡知,弘一大師這工整抄經體的由來,亦不免有深受印光大師影響的成分。
早期,當弘一大師就“抄經”一事請教印光大師,印光大師直言不諱地指出,“又寫經不同寫字屏,取其神趣,不必工整。若寫經,宜如進士寫策,一筆不容茍簡。其體必須依正式體。若座下書札體格,斷不可用。古今人多有以行草體寫經者,光絕不贊同。”
不難猜測,此時弘一大師寫的“書札體格”并非工整的“正式體”,亦不排除是草書。所以印光大師毫不客氣地指出,以這種字體抄經“斷不可用”、“絕不贊同”。
而弘一大師呢?竟也像個聽話的“小學生”。按照印光大師的要求立馬調整了字體,并寄給印光大師。
印光大師看后,回信對弘一大師的新字體予以了肯定:
“接手書。見其字體工整,可依此書經。夫書經乃欲以凡夫心識,轉為如來智慧。比新進士下殿試場,尚須嚴恭寅畏,無稍怠忽。能如是者,必能即業識心,成如來藏。于選佛場中,可得狀元?!?/strong>
因而后世學人能有幸看到弘一大師的“佛體”,亦須深感印光大師此番指導之恩。

破例結師徒緣
由于多次受到印光大師悉心指導,弘一大師就希望拜在印光大師門下。
可印光大師,卻因在出家之初所發的“三不”誓言中有“不收門徒”一條,而屢次婉拒。
但在弘一大師三年中數次懇求之下,印光大師也終于破例允其為唯一出家弟子。

對于這段難得的師徒關系,從弘一大師的視角來敘,是怎樣的呢?
“朽人于當代善知識中,最服膺者,惟印光法師。前年(按:民國十一年)嘗致書陳情,愿廁弟子之列,法師未許。去歲阿彌陀佛誕,于佛前燃臂香,乞三寶慈力加被,復上書陳請,師又遜謝。逮及歲晚,乃再竭誠哀懇,方承慈悲攝受。歡喜慶幸,得未曾有矣?!?/strong>
可見,當民國十二年年底,印光大師終于答應了弘一大師拜師請求時,弘一大師是何等歡慶洋溢!他引用周孟由居士對印光大師的贊嘆:“法師之本,吾人寧可測度?且約跡論,永嘉周孟由嘗云:法雨老人,稟善導專修之旨,闡永明料簡之微,中正似蓮池,善巧如云谷,憲章靈峰(明蕅益大師),步武資福(清徹悟禪師),弘揚凈土,密護諸宗,明昌佛法,潛挽世風,折攝皆具慈悲,語默無非教化,三百年來,一人而已。誠不刊之定論也!”

親謁大師,瞻仰盛德
民國十四年夏歷五月,弘一大師前往普陀山拜見了印光大師,并在法雨寺與印光大師共住七日,得以親沐印祖道范,瞻仰盛德。
對這段經歷,據弘一大師晚年(1941年)于泉州檀林福林寺念佛期講“略述印光大師之盛德”回憶:
“余于民國十三年(按:應為民國十四年)曾到普陀山,其時師年六十四歲,余見師一人獨居,事事躬自操作,別無侍者等為之幫助?!薄坝嘀疗胀由?,居七日,每日自晨至夕,皆在師房內觀察師一切行為。師每日晨食僅粥一大碗,無菜。師自云:‘初至普陀時,晨時有咸菜,因北方人吃不慣,故改為僅食白粥,已三十余年矣?!钞?,以舌舐碗,至極凈為止。復以開水注入碗中,滌蕩其余汁,即以之漱口,旋即咽下,唯恐輕棄殘余之飯粒也。至午食時,飯一碗,大眾菜一碗。師食之,飯菜皆盡。先以舌舐碗,又注入開水滌蕩以漱口,與晨食無異。師自行如是,而勸人亦極嚴厲。見有客人食后,碗內剩飯粒者,必大呵曰;‘汝有多么大的福氣?竟如此糟蹋!’”
將此經歷與弘一大師平生惜福之情態相結合,想必其中也不免深受印光大師之影響吧。
電影《一輪明月》劇照
弘一大師總結印光大師的盛德說,印光大師的盛德實在太多了,許多都是我們一般人力不能及的,卻也有四件,無論任何人,都值得學習:一習勞,二惜福,三注重因果,四專心念佛。
弘一大師另一次于上海太平寺參禮印光大師的情形,在名家葉圣陶以旁觀者的視角所記錄的《兩法師》一文中,生動如斯:
“寺役去通報時,弘一法師從包袱里取出一件大袖的僧衣來,恭而敬之地穿上身,眉宇間異樣地靜穆。我是歡喜四處看望的,見寺役走進去的沿街的那個房間里,有個軀體碩大的和尚剛洗了臉,背部略微佝著,我想這一定就是了。果然,弘一法師頭一個跨進去時,就對這位和尚屈膝拜伏,動作嚴謹且安詳。我心里肅然,有些人以為弘一法師該是和尚里的浪漫派,看見這樣可知完全不對?!?/strong>
“弘一法師與印光法師并肩而坐,正是絕好的對比,一個是水樣的秀美,飄逸;一個是山樣的渾樸,凝重?!?/strong>
辭別時,弘一大師“又屈膝拜伏”。
電影《一輪明月》劇照
以凈土為歸,力弘《文鈔》
弘一大師雖振興南山律宗,卻以凈土為歸,并隨分隨力弘揚《文鈔》。曾為學人選定讀《文鈔》的次序,從其書信中亦多見勸人讀《文鈔》之語:
《致楊白民居士書》中云:“念佛法門,最為切要。幸以是自利利他?!队」夥◣熚拟n》,宜熟覽玩味,自知其下手處也(書札類可先閱)?!?/strong>
在致崔海翔書中云:“并寄上《印光法師文鈔》一部,希于暇時披覽。于目錄中,以朱圈記之。凡應閱者,作套圈,以事務多忙之人為合宜。其次閱者作單圈。其深文奧義或可以后閱者,則不記?!?/strong>
此類殷勤勸告語在弘一大師書信中不勝枚舉。乃至在圓寂的那年夏歷四月,還為福海居士書寫《印光法師文鈔》中的法語二十條,可見他對印光大師的凈土教義是何等信服、重視。
花枝春滿,天心月圓
1942年農歷九月初四,一代高僧弘一大師走向了此期業報身的終結。據其九月初一下午所寫“悲欣交集見觀經”,以及之前寄友人書中所云“花枝春滿,天心月圓”,足證其凈業成熟,預知時至,自在往生于西方極樂凈土。
一代高僧弘一大師,就此為我們垂范了不同于其世出世間大師的另一面——作為一位后輩學人依止明師之懿范,值得每一位凈業學人深思。
今年適逢弘公生西80周年,我們追憶其與印祖之嘉懿往事,俾吾輩見賢思齊,持戒念佛,他日亦得華枝春滿,與諸師欣逢安養,慶會蓮池!

參考資料:
《澤溥(pǔ)群萌——印光大師與四眾弟子的法緣》
余池明編著 弘化社出版